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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塞归汉 | 扬之水:《文姬归汉图》中名物二题
2020-09-16

本文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扬之水的会议发言,以“画中名物二题”为题,对吉林省博物院藏《文姬归汉图》中的背壶,以及美国大都会本《胡笳十八拍》中的钵盂与唾盂进行了介绍。


01

背壶


吉林省博物院藏金代张瑀《文姬归汉图》,是同类题材的画作中最为杰出的一幅。只是作者之名与他的属金抑或属宋,至今尚无完全肯定的结论,虽然以画作名款上有“祗应司”而定其属金已成意见中的多数,不过作品中扬汉贬“胡”的倾向实在鲜明,高木森《〈文姬归汉图〉的鉴赏》对此有精要的分析,可以参考,而曰作者是金朝宫廷画家,似乎尚有讨论的余地。当然这是另外的话题,这里只说名物。画作人物第三组中的最后一名,前拥红包袱,后负一略近圆形之器,髡发为契丹妆(图1)。关于这位侍从所负之器,讨论者似乎很少注意,偶见有论者提及,却指为章服上面的补子,这是完全的误会,自不必多论。

图1背壶《文姬归汉图》局部


侍从所负之器,应是酒壶。定名的依据有二。

第一,关于壶。此壶有辽墓所出实物可作比照,如辽宁省博物馆藏辽暗黄釉穿带扁壶(图2-1),如内蒙古科右中旗代钦塔拉辽代墓群三号墓出土酱釉扁壶。后者连盖通高36.6厘米,壶腹直径26.5厘米,侧面最宽处11厘米。粗瓷胎,酱色釉,上端有短颈,两边各有三个穿带,壶底与下边矮足的连接处也贯通作成穿带;此外盝顶式的壶盖,顶部侧面也是贯通的,作成穿带。三号墓随葬品丰富,墓里虽然没有墓志,但出土一件契丹大字木牍,从墓葬规模和随葬品看,可以推定墓主人是契丹贵族,时代为辽早期。当然它是一件背壶。而《文姬归汉图》中的侍从所负之壶,大小、形制、文饰,无一不同它相仿,惟器表又中横一对穿耳,当是为着背负时能够紧紧贴身。开封博物馆藏一件金代黑釉背壶式样正与此相近(图2-2)。


图2-1 辽暗黄釉穿带扁壶 辽宁省博物馆藏

图2-1辽暗黄釉穿带扁壶侧视

图2-2金代黑釉背壶(背峞)

图2-2金代黑釉背壶(背峞)侧视


第二,关于酒。宋赵彦卫《云麓漫钞》卷七:“建炎中兴,张、韩、刘、岳为将,人自为法,当时有‘张家军’、‘韩家军’之语。四帅之中,韩、岳兵尤精,常时于军中角其勇健者,令(一作另)为之籍。每旗头、押队阙,于所籍中又较其勇力出众者为之;将、副有阙,则于诸队旗头、押队内取之。别置亲随军,谓之‘背峞’,悉于四等人内角其优者补之。一入背峞,诸军统制而下,与之抗礼,犒赏异常,勇健无比,凡有坚敌,遣背峞军,无有不破者。见范参政致能说,燕北人呼酒瓶为峞,大将之酒瓶,必令亲信人负之。范尝使燕,见道中人有负罍者,则指云:‘此背峞也。’故韩兵用以名军。峞即罍,北人语讹故云,韩军误用字耳。”峞,史书中常写作嵬,“背峞”即亲随军,乃经优中选优的层层选拔,因此“勇健无比,凡有坚敌,遣背峞军,无有不破者”。《云麓漫钞》是宋代笔记中极有史料价值的一部,纪事多可信,范致能即范成大,讲述出使见闻也很有实事求是之风。这一段记载把亲随军所以名作“背峞”的始末原由记载得如此清楚,我们因此可以知道,张瑀《文姬归汉图》为侍从添画的正是这样一件用作盛酒的背罍。附带说一句,画家画的是历史题材,但却并没有想要画中人的种种特征符合它的历史时代,比如侍从的发式,即是取自契丹。画家自是以当代经验仿写古人。

背峞在后世画作中依然延续生命,或者也可以说它依然是生活用器。明代宫廷画家商喜绘《明宣宗行乐图》,是一幅刻画精细的出猎场面,画面上方,宣宗一骑在前,三名侍卫紧随其后,前方怀中抱箭而后顾者,即身负背壶(图3)。青州博物馆藏清佚名《李煦四季行乐图》长卷,是既遵程式又见个性特征的一帧写真图,画面依次为春夏秋冬。起首依时序自是春景,水边绿柳红桃,花外微露石桥一角。主人骑白马,戴纬帽,一袭蓝袍,带系解食刀。徒步相从者各系佩帉,即所谓“荷包手巾”,中有挟茵褥者一,持烟杆者一,末一人腰间拴着火镰,右肩贴身背一个穿带扁壶(图4)。这一细节似乎不是空无依傍,只是负壶的方式与此前稍有不同。


图3 《明宣宗行乐图》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

图4《李煦四季行乐图 春景》局部 青州博物馆藏


02

《胡笳十八拍图》中的钵盂与唾盂


《胡笳十八拍图》不止一本,一般认为今藏波士顿美术馆的《文姬归汉图》残册系南宋初年之作,日本奈良藏《胡笳十八拍图》以及美术大都会博物馆藏同题画作都是它的摹本。后者的第十四拍,车舆前面的导从之部,前方两骑之后,一骑持纛,一骑持节,徒步奉物的一众侍从中,提水罐者一,荷交椅者一,又一人手奉唾盂、钵盂一副(图5)。此数等物事,是宋元时期帝后、皇室以及重臣显宦出行之际的随行用器,或铜制,或金银。宋徽宗诏赐蔡京的金银从物,其中即有“厮锣一面,唾盂、钵盂一副(盖全)”。唾盂、钵盂乃用于清洁口腔,钵盂漱口,唾盂承接漱口水。钵盂带盖,坐在唾盂之上,所谓“盖全”,即此。作为固定组合的如此三事,辽代已经出现,如辽后唐庄宗德妃伊氏墓出土银钵盂、银唾盂、银鎏金摩竭纹厮锣各一件。宋徽宗诏赐蔡京的金银从物,中有“厮锣一面,唾盂、钵盂一副(盖全)”。蓝田吕氏家族墓园吕大圭与前妻张夫人合葬墓出土一件鎏金“铜盘”,鎏金铜钵盂与鎏金铜唾盂各一,均置于盘内。这一组合,自是厮锣、唾盂、钵盂一副。又据湖南省文物鉴定中心郑波介绍,长沙博物馆拟征集的几件银器中有如此三件:其一银盆,铭曰“相公位银洗鑼壹面,重叄拾叄兩,景定五年十一月,重銷上庫等子”。其一唾盂,铭曰“赵府戌位唾盂壹副并盖共肆拾兩重”。其一为带盖钵盂。唾盂所云“壹副并盖”,即指与此带盖钵盂构成一副。见诸绘画者也不止一例。如故宫博物院藏南宋《春游晚归图》,画面右上方一座高柳掩映的城楼,对着城楼的林荫大道入口处是两道拒马杈子。大道中央,骑在马上的主人腰金、佩鱼,手摇丝梢鞭,二人前导,二人在马侧扶镫,一人牵马,马后一众仆从负大帽、捧笏袋,肩茶床,扛交椅,又手提编笼者一,编笼中物,为“厮锣一面,唾盂、钵盂一副”(图6-1)。同为故宮博物院藏品的李嵩《骷髅幻戏图》,骷髅身边一副担子,担子两端各一个编制的提匣,提梁上又拴了一个提笼,清楚透见提笼里是侧置的盆亦即厮锣一面,又唾盂、钵盂一副,并且与《春游晚归图》所绘相同,便是“盖全”(图6-2)。《胡笳十八拍图》大都会藏本也一丝不苟绘出“盖全”的唾盂、钵盂一副,而与两宋社会生活细节相符。从这一点来看,摹本当是忠实于原作的。


图5《胡笳十八拍》十四拍局部1 大都会博物馆藏

图5《胡笳十八拍》十四拍局部2大都会博物馆藏

图6-1《春游晚归图》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

图6-2《骷髅幻戏图》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


参考文献:

1.《故宫文物月刊》(台北)第一卷第七期。

2. 兴安盟文物工作站《科右中旗代钦塔拉辽墓清理简报》,页657,图七;页667,《内蒙古文物考古文集第二辑》,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一九九七年。

3.李煦于康熙三十二年出任苏州织造,至康熙六十一年削职,在任凡三十年,其间先后八次兼任巡视两淮盐课监察御史,又有康熙南巡几番接驾之殊荣。与江宁织造曹寅为荣损相系之姻亲(曹寅是李煦的妹丈)。

4.《胡笳十八拍图》,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二〇〇七年。

5.《宋会要辑稿·礼六二》(刘琳等校点),册四,页2142,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一四年。

6赤峰市博物馆等《内蒙古巴林左旗盘羊沟辽代墓葬》,《考古》二〇一六年第三期。不过简报没有把如此三事作为组合,所云“鎏金摩羯团花纹银洗”,应即厮锣亦即盆。

7.铜盘高6.4、口径29.1厘米。唾盂盘沿直径20.6、口径8.3厘米,钵盂高4.7、口径13.9厘米。唾盂,发掘报告称之为渣斗,云铜盘“内置茶具渣斗,表明盘应属茶事敛具”。陕西考古研究院等《蓝田吕氏家族墓园》,页510,文物出版社二〇一九年。按照报告所述,原置于“盘”(应为盆,亦即厮锣)内的“茶具渣斗”(页510述其形制),实即与厮锣构成组合的唾盂、钵盂一副。

8.郑波《试析长沙博物馆拟征集的几件南宋银器的艺术风格》,页477,《湖南省博物馆馆刊》第十四辑,岳麓书社二〇一八年。按作者对这几件器物的考订,不确。此外,银器中的一件束发冠亦非南宋所有,而是明代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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